摩拜輓歌

幾個月前,美團推出美團黃的那天,摩拜離職群“炸”了。

先是驚訝和憤怒,繼而是失落。“改成別的任何顏色,我們接受起來都容易很多”,前員工張琪說,“但那不就是ofo的顏色嗎?”

對這個群里的人來說,黃色意味着敵人。他們中的大多數,都曾參加過2017年摩拜和ofo的開城大戰,而後者的綽號,是小黃車。

即便在離職1年後,李偉仍然會說,“當時ofo已經快被我們打趴下了”。

如今,他們不得不接受,“手下敗將”的標誌性顏色,會成為自己的色彩。

但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,這更像是心裏的大石頭落地了。他們知道,這一天早晚會來,差別無非是6月份還是7月份。

張琪很早就看到了美團單車的設計圖,2018年底,她從城市端借調到摩拜總部,看到了美團新單車的設計圖樣,圖上的單車是黃色的,“這應該不是最後版本吧”,當時,張琪還覺得設計圖或許會修改。

“我離職幾個月前就已經收到通知,不讓再做任何帶有摩拜logo的周邊”,吳宇說,他曾經在摩拜的城市端任職,2018年9月離職。

劉超一直在總部工作,早在2018年6月份,他就了解到,有一個團隊正在做“塗裝車”項目,核算塗裝車的成本。他覺得,這是一種“欺騙”,因為美團在收購摩拜時曾承諾品牌獨立運營。

美團黃髮布那天,江宇翔在摩族獵人的打卡圈裡,發了一段《倚天屠龍記》的片段:

范遙勸趙敏,“郡主,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,既已如此,也勉強不來了!”趙敏道:“我偏要勉強。”轉頭向張無忌道:“張無忌,你是明教教主,男子漢大丈夫,說過的話作不作數?”

摘抄完這一段,他又補充了一段,#美團黃#有一個歷史時刻到來。

江宇翔不是摩拜的員工,他來自一個與共享單車聯繫緊密的民間群體,“摩族獵人”,他們致力於讓共享單車更加有秩序地存在於城市裡。

摩族獵人與獵人盾。獵人盾是摩族獵人通常採用的一種擺放單車的方式。供圖/江宇翔

共享單車曾經的雙巨頭,ofo咬牙硬挺,摩拜換了顏色。隨之消失的還有一群年輕人的浪漫主義情懷。

摩拜的創建者曾聲稱,他們試圖為單車注入生命,不僅是一款單車,而是有設計,有人文,有精神歸屬的東西在裡邊。他們要給單車包上一層外衣,打動別人,也打動自己。

現在,“胡阿姨”(摩拜員工對創始人胡瑋煒的稱呼)辭職了,王曉峰離開了,一批批年輕員工被裁后,上千人用三年多時間花費百億元打造的摩拜品牌,不到一年就被丟進了歷史。

早在王曉峰離開摩拜的那一天,江宇翔就覺得,摩拜可能要沒了,那時距離收購案,剛剛過去25天。

摩拜的落幕,不是優步式的,如同被閃電戰伏擊、瞬間滅國的波蘭。也不是ofo式的,如同一顆原子彈在高空爆炸后的廣島。

這落幕早埋下眾多伏筆。

摩拜的故事結束了,不是砰的一聲,而是一聲抽泣,從那些曾經相信這個故事的人那裡傳來。

正式推出美團黃之前,美團已經在許多城市投放了一批嶄新的單車,沿用了摩拜單車之前的設計,把原有的橙色換成了美團統一的黃色,新車上也不再有“摩拜mobike”的標識,統一打着黑色大字“美團APP掃碼騎行”。

一位接近美團的人士告訴字母榜記者,美團內部曾經計算過,最後發現塗裝成本要低於品牌推廣的成本,所以推出了新的單車。

“在一些行業,比如消防,明黃色就是特種救援車的顏色,它很醒目,但不能帶來甜蜜的感覺,這種顏色的審美疲勞是極快的”,庄驥說道。

庄驥曾經是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市場部負責人,博物館位於世博園區,離最近的地鐵站西藏南路也有2公里的路程,他想了很多辦法,收效甚微,直到摩拜的出現。

共享單車正好填補了這兩公里的出行需求,庄驥聯繫到王曉峰,說服摩拜在博物館附近投放了單車,博物館的客流量開始顯著增加。

一些單車違規使用影響了逐漸好轉的趨勢,庄驥很生氣,他隨後發起了“摩族獵人”,一個由愛好者自發組成的團體,他們在大街小巷尋找被違規使用的單車,把這些車輛解救出來。

“摩拜是中國人送給全世界的禮物,世界都在看,千萬別搞砸了”,這是摩族獵人圈最常說的一句話之一。

看到摩拜品牌的逐漸消失,庄驥很直接地表達了不滿,“一家發展上行的企業,把收購來的品牌合併到主品牌,就是在偷它的流量,它的品牌影響力,它的用戶,本質是對自己的品牌沒有信心。”

作為摩族獵人的一員,江宇翔覺得,用戶有車騎,企業活下去,才是第一需要,而品牌不是。“但話說回來,理解不代表認同”,他隨即補充道。

2018年4月3日,美團作價27億美元正式收購摩拜。2個月前,摩拜剛剛完成E輪融資,投后估值26億美元。

雖然美團的收購價只比上一輪融資后的估值高了1億美元,但王興接受《財經》雜誌採訪時表示,“接摩拜是要很大決心的,單車是比外賣、網約車更累更重的業務,而且看不到清晰的盈利模式。”

美團招股說明書的數據部分印證了這個觀點,截至2018年4月30日,摩拜擁有4810萬名活躍單車用戶,710萬輛活躍單車,累計騎乘次數為2.6億次,平均一輛單車每天只被騎0.3次,每次騎乘收入為0.56元。收購摩拜,為美團增加了約15億元的營收,但也帶來了45.5億元的虧損。

收購塵埃落定后,摩拜以郵件的形式通知了內部員工,那天,李偉在家裡等這封郵件一直等到深夜。作為城市端的市場運營,李偉很早就感受到了寒冬,市場經費大幅縮減,工作越來越枯燥。

張琪坦言,得知摩拜被美團收購時,“鬆了一口氣,至少能活下來了”。在她看來,美團做事看重策略和方法論,一件事往往是想明白了再去落地實行,相比摩拜以前快速反應、迅速執行的工作方式,這種模式彙報流程繁瑣,但也在一定程度上“避免花冤枉錢”。

“現在這個階段的摩拜,需要美團提供更多策略上的指導”,張琪回憶起2017年初,摩拜曾經大力推行推薦停車點項目,執行和落地非常迅速,但事後證明這個項目本身存在方向性問題,消耗了不少公司資源

收購案公布當時,美團曾表示,交易完成后,摩拜單車將保持品牌獨立和運營獨立,支持摩拜創始團隊和管理團隊繼續擔任現有職務。

但王曉峰和胡瑋煒並沒有在摩拜停留太久,王曉峰在收購結束后25天就離開了摩拜,胡瑋煒則在2018年12月辭去了CEO的職位。

這兩個人曾經是摩拜品牌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一些摩拜員工即便在離職后,也還是會稱胡瑋煒為胡阿姨。

一位接受過新京報採訪的摩拜前員工曾表示,“她(胡瑋煒)約等於摩拜,是我們整個公司的符號。”

王曉峰曾經是Uber在中國的早期管理團隊成員之一,在出行行業經歷豐富。

“有些決策,他(王曉峰)也說不出什麼道理,憑的是直覺,但最後證明就是對的”,劉超告訴字母榜(ID:wujicaijing),2017年冬天,摩拜就已經開始在一些城市小範圍嘗試漲價,當初內部也很忐忑,“萬一漲價之後用戶都跑了怎麼辦”,但小範圍試驗還是在王曉峰的支持下展開,結果显示用戶流失並不嚴重。

胡瑋煒離開不久,摩拜就迎來了第一次大裁員。

裁員正式公布的日子,是2018年的平安夜,周一。市場是被裁員的主要對象,尤其是城市端,原本一個省有4名左右負責市場運營的人員,大部分被裁掉。此前,城市端的市場人員也負責運營對應城市的摩拜公眾號,隨着人員的裁撤,這些公眾號大多被關掉。

2個月前的2018年10月,摩拜內部進行了一次職級和績效的評定,但評定的結果一直沒有得到美團的認可。張琪獲得了“超出預期”的績效評定結果,但並沒有職級和薪資的增加。

平安夜裁員時,互聯網行業正發生着一場由於寒冬而來臨的裁員潮,許多企業進行了裁員,摩拜的裁員並不引人注目。

裁員之前,李偉主動提了離職,“害怕被公司裁掉,不想以那種方式離開摩拜,就像被它拋棄了”,他說。

另一波離職潮在2個月後來臨。

年終獎遲遲未發是原因之一,“在總部辦公室,一眼掃過去,突然就感覺很多工位都空,隔三差五就會聽到一個同事說,這是他的last day”,張琪說。

這次年終獎最終發在了2019年4月,“應該是10號發的,沒有任何通知,突然就發了,當時大家甚至覺得可能不會有了”,張琪回憶道。

在那之後不久,張琪離職了,她沒有繼續從事出行行業,“我會覺得對摩拜的感情還挺深的,也不太能接受自己去一個當時競品的公司,如果去了,感覺就是背叛了摩拜”。

車變了,人走了,品牌也“黃了”,畢竟情懷救不了摩拜。沒有了那份人文精神,而是回歸殘酷、務實甚至過度冷靜的商業法則,也許是摩拜給這些年輕人上的最後一課。

從摩拜離職后,李偉幾經輾轉入職了另一家共享單車公司,從競爭對手的視角再看摩拜,他覺得,摩拜越來越美團范兒了,不像以前一樣注重品牌,把更多精力訴諸於運營,更加強調單車的實用屬性,而不是其中包含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。

被美團收購后,摩拜的財務制度越發嚴格。運營費用是否控制在預算之內被加入到城市經理的KPI考核中,跟供應商之間的費用往來也全部線上化

“如果哪個城市這個月的預算哪怕是超了一塊錢,這個月城市KPI就是零”,一位曾經在摩拜城市端工作的員工回憶道。

城市端員工的一些福利也被削減,原本每天80塊的餐補在2018年下半年被取消。以前部門經理就能拍板的事情,現在需要向集團層層彙報。

2019年2月,摩拜從亮馬橋附近的曼寧國際中心搬到望京的美團總部。

曼寧的辦公室里,橙色隨處可見,有一面logo牆的背景就是由摩拜自行車的零部件構成。“搬到望京,白牆綠漆,辦公室沒那麼好玩了”,張琪說。

還有些微妙的變化。

劉超回憶起,之前摩拜為員工配備了兩千多元1把的谷歌同款工作椅。收購后,這批椅子被美團按照崗位做了重新分配,部分摩拜員工被換成了普通椅子。

但直到今天,很多摩拜的年輕人仍然懷念那段以夢為馬的時光,品牌上的驕傲曾讓他們充滿力量。

共享單車出現之初,也的確有“鄙視鏈”的存在,在這條鄙視鏈中,摩拜位於鄙視鏈頂端,“騎摩拜的看不起騎小黃車的,騎小黃車的看不起騎其他一切車的”。

2017年4月,深圳的一對夫婦,選擇騎摩拜單車完成婚禮的接親步驟。

讓他們及摩拜單車的粉絲津津樂道的是,深澤直人首次為中國品牌設計產品就是一款摩拜單車,2018年,摩拜單車還獲得過iF設計大獎和德國紅點設計大獎。

更重要的是,摩拜勾勒了一个中國企業改變世界的故事,而這家企業某種程度上,代表着中國的一群年輕人,他們充滿激情,他們尋求一種人與環境和諧共處的生活方式,他們以身作則,讓城市更美好。

江宇翔向記者分享了一個摩族獵人內部的打卡照片,一個遠在英國劍橋的獵人,整理了兩輛街頭擺放無序的摩拜單車,時間是2019年10月9日,在摩拜已經全面收縮海外業務之後。

回憶很美,但在共享單車瘋狂擴張的歲月,品牌黏度並不是一家企業活下去最重要的因素。

胡瑋煒離開前的最後幾個月,摩拜將精力放在了削減成本、提高收入和訂單數上,幾乎沒有投放新的單車。

2019年1月,美團聯合創始人、高級副總裁王慧文在內部信中透露,摩拜單車將全面接入美團App,未來將更名美團單車,美團App將成為其國內唯一入口。

幾個月後,美團更換了原有的視覺UI,正式推出“美團黃”。

如今的城市街頭,ofo的身影幾近絕跡,摩拜的單車隨着服役時間的增長而逐漸老化,退役的單車逐漸被美團黃代替,藍色的哈啰和綠色的青桔越來越多。共享單車從雙寡頭時代進入三國殺時代。

易觀的數據显示,2019年7月,共享單車小程序活躍用戶規模,哈啰出行最高(4162萬人),其次是青桔單車(4003萬人)和摩拜單車(2878萬人)。共享單車獨立App的活躍用戶前三則是哈啰出行(1971萬人)、摩拜單車(1090萬人)和ofo(732萬人)。

玩法也不一樣了。

2019年開春,包括摩拜在內的共享單車紛紛漲價。從起步價半小時0.5元、1小時1元漲至半小時1元、1小時2.5元。

10月9日,美團單獨發起了新的漲價,北京地區的全部車型將執行新的計費規則,30分鐘之內收取1.5元,超出30分鐘,每30分鐘收費1.5元。

共享單車行業正在從燒錢搶份額的階段進入道精細化運營、努力實現盈利的階段,在這個新階段,美團黃接過了摩拜橙的競賽身份。

劉超在摩拜工作時從事營收相關工作,能夠接觸到營收數據,他甚至覺得,如果摩拜能再有幾個月的時間,就可以免於被收購,獨立發展。

一位曾經就職於摩拜供應鏈企業,隨後從事共享電動車行業的人士表示,2018年5月,摩拜在北上廣深、西安等大城市就已經實現盈利。

但現實就是這麼殘酷。夢想再美好,總敵不過眼下的柴米油鹽。

由摩拜深度用戶群運營的公眾號“摩拜一族”有一個欄目叫“假如我是摩拜CEO”,2016年底的那期,庄驥寫下了自己的願景:

“我會與北斗導航系統合作,在每輛車又裝GPS又裝北斗導航,通過全球布局,瞬間提升北斗導航系統的戰略地位。”

到了2017年4月,摩拜單車已經能支持“GPS+北斗+格洛納斯”三模定位,但曾經存在於摩拜規劃的全球布局,似乎並不在美團的短期規劃里,美團的財報显示,2018年12月,集團董事決定出售若干摩拜海外實體。

2019年春天,摩拜申請撤銷其在新加坡的共享單車牌照,正式撤出新加坡市場,這正是摩拜此前出海的第一站。

胡瑋煒曾經分享過一個故事,一個俄羅斯極客,偶然在路上看到了橙色的摩拜單車,便跑到摩拜辦公室希望加入,最後成為了國際團隊的一名開發工程師。

“當初我們加入摩拜,都覺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別有價值、有夢想、有意思的事,‘解決最後一公里的出行’,17年11月經過幾次大仗之後,大家也都疲了,沒有那麼多期望值了”,吳宇說。離職之後,他還和以前摩拜的同事們保持着聯繫,許多人都表示,如今“更多是當一份工作”。

劉超還記得,去摩拜面試那天,面試結束后已經是中午,面試者可以去摩拜的食堂吃飯,劉超沒好意思吃,但這個安排讓他對這家公司好感倍增。

就在幾天前,他去西二旗的幾家公司面試,也是个中午,找不到吃飯地方,劉超在烈日下的園區,騎着共享單車,轉了一圈又一圈。

收購之前,摩族獵人們跟摩拜一直有比較密切的聯繫。庄驥跟胡瑋煒、王曉峰也有直接的聯繫,收購之後,美團安排了專門負責對接的人,但庄驥更多還是和以前摩拜的老朋友們聯繫。

在獵人們看來,即便摩拜品牌消失了,也不會影響共享單車行業的繼續發展,它仍然是中國給世界最好的禮物。

庄驥說,摩族獵人不會改名字,“這本來就是一個鬆散的佛系群體,沒有那麼多得失心”。

最初的摩族獵人們常常被打上摩拜獵人的標籤,他們並不願意被誤會為是摩拜的“雇傭兵”。

如今,去摩拜化的進程開始了,獵人們不再擔心被誤解為“雇傭兵”,堅持“摩族獵人”的稱呼,對他們來說,是對過去的懷念,也是對摩拜這份禮物的感激。

江宇翔以前是網店店主,後來進去當地居委會工作,轉行的一個原因是,后一份工作能以最基層的角度去觀察和理解共享單車。

“我們這群深度用戶為了讓這份禮物不忘初心,甚至不同程度介入到共享單車生態圈內”,江宇翔說。

江宇翔對一個時間點很在意,2020年4月22日,摩拜2016年推出經典版單車時,曾喊出四年免維護的設計口號,“說好的四年,很快就到了” ,他說。

摩拜曾經短暫地存在於這些人的生活里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。摩族獵人有一個內部的打卡圈,很多人還活躍於此,积極地對單車展開救援。

70周年的閱兵儀式時,電視機前的江宇翔突然有些難過,“如果沒有過去一兩年的負面風波和變故,或許自行車方陣里也會有共享單車”。

(應採訪對象要求,本文中劉超、張琪、李偉、吳宇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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